19世纪学院派绘画名家系列连载 | 被遮蔽的学院派画家——德拉罗什编撰:韩静

在19世纪中叶,德拉罗什是一个远比德拉克罗瓦和安格尔更为响亮的名字。

——英国艺术史家哈斯克尔(Francis Haskell)

如果有一个数值可以衡量一个艺术家过去的知名度和今天被遗忘的落差,那么德拉罗什几乎可以排在榜首。

——英国艺术史学家巴恩(Stephen Bann)





读画

德拉罗什  大艺术家们的聚会  巴黎国家美术学校半圆形讲堂


《大艺术家的集会》是一幅长27米的全景,包括西方自古代以来70多位最著名的艺术家。体现了19世纪的学院品味——在白色大理石台阶的中央,最上面的三个宝座由帕特农神庙的创作者占据:建筑师菲迪亚斯、雕塑家伊克提努斯和画家阿佩尔斯,象征着这些艺术形式的统一。为了在这个庞大的构图中展现女性元素,他绘制了象征或统治艺术的女神或缪斯,靠着阶梯的栏杆而坐。

德拉罗什用一种蜡混合物来绘制这件纪念性的作品——一种颜料与热蜡混合并涂在石膏上以形成光滑的表面的技术。从1837年到1841年,德拉罗什与四个学生一起绘制了本幅作品。1855年,作品受到严重的火灾损坏,德拉罗什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来修复此作。1856年德拉罗什去世后,修复工作由德拉罗什的学生托尼·罗伯特-弗洛里(Tony Robert-Fleury)接管。

德拉罗什 年轻的殉道者 法国卢浮宫

公元303年,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宣布了迫害基督教徒的法令,这场迫害持续了10年,苔伯河是流经罗马帝国首都罗马的一条河流。创作《年轻的殉道者》时,德拉罗什已步入生命中的最后岁月,但他仍旧保持着对女性主题的偏爱。这幅画一说是表达丧女之痛,占据整个画面的暗调子极尽悲伤与悼念之情。德拉罗什并没有将女儿画在病榻上,他选择了历史性的场面:一个年轻的少女,纯洁的殉道者,被捆绑着双手投入苔伯河中,她漂浮在阴暗的波浪上,激起的涟漪泛起彩虹色的光泽,在她温和平静的脸庞上形成一道光环;岸上隐在黑暗中的两个人,从女性倚靠在男性肩膀上看应为女孩的父母,正悲恸欲绝地看着这一幕。画中呈现的那种神圣和悲伤,令人心生哀伤和怜惜。

以女性作为主题的创作古已有之,并不足奇,但将女性作为历史性绘画的主题使德拉罗什摆脱了肖像画的局限, 从而把描绘女性的绘画上升到更高的层面。在以往男性始终占主导地位的人类历史中,女性能成为画家所关注的对象,借用视觉语言将她们的历史故事传达给观者,不能不说画家具有独特的思维角度和反常规的勇气与创新意识。


德拉罗什  塔中王子(被监禁在塔中的爱德华国王的儿子)法国卢浮宫


英王爱德华四世1483年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爱德华五世和弟弟约克公爵被送到塔里等待继承王位。可最后他们却在塔内神秘失踪,而他们的叔叔理查成了英国国王。画中表现的是篡权的叔叔理查德派人把两个年幼的王子(一个7岁,一个9岁)关进伦敦塔里,后来派了郐子手用枕头将两个孩子闷死了。画家用非常强烈的黑白关系交代了环境的黑暗恐怖以及年幼的王子的恐惧与无辜。德拉罗什跳出了英雄主义的藩篱,选择牺牲者作为主角,丰富了历史绘画的内容和审美形式。

艺术史学家、评论家总是批评德拉罗什对营造画面真实感的追求超过了对画面主题的关注,过分注意局部的精细表达,往往使整体失之琐碎。这种被批判的细节确实是德拉罗什所孜孜不倦以追求的,在他眼里,《塔中王子》获得成功的特别之处便是作品以极为细致的环境细节讲述了无辜受害者的故事,一点都不含糊。他说:“画家应尽力讲好故事;我对待我的工作则总是细致入微地再现环境的细节,因为它们有助于主题。我的《塔中王子》毫无纰漏;它清楚地表现了两个无辜的孩子被残杀的事,那即是这幅画的精髓。”



德拉罗什

法国画家H-保罗·德拉罗什(Hippolyte-Paul Delaroche,1797年7月17日——1856年11月4日)在历史画方面取得巨大成功。德拉罗什绘画中对情感的强调及主题的选择方面借鉴了浪漫主义,对细节的描绘以及画面呈现出最高的完成度遵循了学院主义。他的学生包括库退尔(Thomas Couture)、杰罗姆(Jean-Léon Gérôme)和米勒(FrancisqueMillet)。

在题材的选择上,德拉罗什扭转了从文艺复兴以来便在学院中建立、并在大卫时达到顶峰的英雄主义,而将目光投向历史事件中的牺牲品:由传统以男性为主的题材选择转向对女性的关注。在细节、色彩及选择模式上,德拉罗什亦有独到的见解。其个案一定程度上具有普示性,反映了同时代学院派画家的共同悸动及处在折衷位置艺术家的状态。

大艺术家的集会(局部)

▍ 折衷主义艺术

1789年的大革命为美术学院带来了从它创立以来最关键的变化,教学和荣誉职能分离。1795年,法兰西学院(Institut)建立,接管了美术学院的荣誉和行政管理功能;而教学职能由巴黎高等专科学院承担。1816年,波旁王朝回归,复辟时期的君主制继续支持美术作为国家教育的重要作用;同年,大卫的好友成为美术学院的秘书长,在他的权威下,学院反对浪漫主义倾向、强调历史画。1830年代,随着七月王朝的建立,大卫流亡,浪漫主义取得蓬勃发展。为了找到一种中间道路的风格来调和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敌对,国王路易·菲利普推崇折衷主义(juste milieu)的政治和文化政策,以德拉罗什为首的折衷主义画家深深参与到宫廷生活中,获得皇家资助,并在公众中享有极高知名度,名声超过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德拉罗什在19世纪30年代初期完成的作品最能反映出他在这两个运动之间的地位,并受到当时当代艺术家的钦佩。


大艺术家的集会室内景


▍ 历史画中的戏剧感

决定艺术家能够创作出什么风格图式的、是他的视觉感受,这种视觉经验直接来自生活现实,也来自各种视听媒介。在我们当今的时代,艺术家大量借助摄影和计算机图像;那么在摄影术尚未普及的年代,艺术家通过什么去了解和想象自己并未亲临其境的那些历史主题呢?戏剧是19世纪绘画灵感的一个重要来源,它兼具着文字的情节性信息和视觉上生动形象的特点,它对于当时历史画的影响,并不只是在主题上被画家们借用,更是左右着许多艺术家构成画面的方式。

狱中的圣女贞德


阿纳森(H. H. Arnason)在《西方现代艺术史》的开篇,指出了新古典主义历史画在视觉上的“舞台效果”。在分析大卫的《荷拉斯三兄弟的宣誓》和《苏格拉底之死》时,他指出,“这是一种在画面前景的后面,沿着狭窄的舞台去组织人物形象的效果。”这种画面组织形式在德拉罗什的《大艺术家们的集会》,以及《简·格瑞女士的处决》、《弥留之际的红衣主教马扎然》等作品中都能清晰地看到,艺术家有意无意地把画面营造成一个舞台,把视觉纵深的焦点集中在画面的中心人物上,仿佛一出戏剧正上演到最高潮的部分。而这种聚焦于主要人物的剧场感在他的学生杰罗姆的历史画中则转向了聚焦于事件,例如在《凯撒之死》中,杰罗姆以冷静、疏离的旁观者角度,不带感情色彩的将画面定格在了戏剧冲突结束之后,一切已尘埃落定的时刻,劳伦斯(Jean-Paul Laurens )的《罗伯特二世被驱逐》也是如此;而在梅索尼埃(Jean-Louis ErnestMeissonier)的《1814年出征》里,大卫作品里的英雄主义和德拉罗什作品里的伤感主义都已消失不见,客观审慎的自然主义主宰了画面。



德拉罗什的艺术创作状态


德拉罗什出生于一个艺术家、经销商、收藏家和艺术行政人员的家族,他的父亲是巴黎著名的艺术品经销商。保罗·德拉罗什是两个儿子中的第二个,并在年轻时就接触到到美术。19岁时,德拉罗什在他父亲的帮助下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接受瓦特莱(Louis Étienne Watelet)的指导。他受到父亲的影响,在学院时专注于风景,因为他的哥哥已经专注于历史绘画。在学院两年后,德拉罗什表达他对风景画不感兴趣,并对法国学院体系表示整体异议,他于1817年底离开了学院。1818年,进入了格罗(Antoine-JeanGros,大卫的学生,后来倾向浪漫主义,受到流亡中大卫的谴责,后投河自尽)的工作室,在这里追求他对历史绘画的更大兴趣。

德拉罗什于1822年在沙龙首次亮相,展出了《耶稣下十字架》(1822年)和《约示巴拯救约阿施》(1822年)(德拉克洛瓦在这次沙龙里展出了《但丁之舟》)。后者是格罗影响力的产物,并受到支持浪漫主义的藉里科的赞扬。他在美术学院接受的教育将他与学院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的思想联系起来,而在格罗工作室度过的时光激发了他对历史的兴趣以及浪漫主义的表现方法。

克伦威尔和查尔斯一世的尸体


德拉罗什研究了当时的英国历史绘画传统,并将其并入到他自己的作品中。1828年,他展出了他的第一部英国历史画作品《伊丽莎白女王之死》。他对英国历史的关注使他在1830年代和1840年代在英国受到欢迎。在1830年代,德拉罗什制作了一些他最受称赞的作品,包括《克伦威尔凝视查理I世的尸体》(1831年)、《塔内的王子们》(1831)和《简·格瑞女士的死刑》(1833年)。

1832年德拉罗什成为法兰西学院下设的美术学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最年轻的院士。1833年,成为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教授。同年,他被要求在巴黎玛德琳教堂的教堂正厅画一幅大型壁画。德拉罗什认识到他缺乏宗教绘画的经验,所以在意大利旅行了一年,学习历史上的宗教作品。回到法国后,他被告知要和齐格勒(Jules-Claude Ziegler)一起工作,但他完全放弃了这个项目,认为齐格勒会玷污他已经想到的形象。1834年,德拉罗什接掌了格罗的画室(1843年,由于一次事故导致一位学生死亡,德拉罗什被迫关闭了画室)。1837年,他展出了《圣塞西莉亚》(1836年),这是他的第一部重要宗教画作品。对法国评论家来说,德拉罗什主题的改变不像以前的作品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拿破仑穿越阿尔卑斯山


1837年后,德拉罗什完全停止了展出他的作品,公众对《圣塞西莉亚》的认可度令他失望,以及他对法国社会和政府的大卫价值观的全面拒绝,使他“自我放逐于政府赞助的沙龙之外。”德拉罗什随后开始为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半圆形公共大厅创作他最著名的作品《大艺术家们的集会》,这是一个受拉斐尔《雅典学院》影响的作品,体现了19世纪的学院品味。德拉罗什用一种蜡混合物来绘制这件纪念性的作品——一种颜料与热蜡混合并涂在石膏上以形成光滑的表面的技术。这一鸿篇巨制为他赢得了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地位。其后德拉罗什的声望不断增长,欧洲各国最著名的艺术学院包括法国、英国、圣彼得堡、维也纳、比利时和罗马圣路加学院都尊其为院士,1845年,他被选为纽约国家设计学院的名誉院士。德拉罗什成为当时法国官方艺术的真正旗帜,其作品高价流入各国社会上层,其赞助人包括路易·菲利普。然而在德拉罗什过世之后,他的声望迅速下降。


枫丹白露的拿破仑


尽管历史与他画的历史之间存在一些差异,德拉罗什认为忠实于呈现事实很重要。德国文学评论家海涅(Heinrich Heine)说:“(德拉罗什)对过去本身并没有显著的偏爱,而是着重于对过去的表现、对精神的图解、以及用颜色书写历史。” 德拉罗什以同样的关注度描绘了他的所有主题人物,无论他们是伟大的历史人物、基督教的奠基人、还是他的时代像玛丽·安托瓦内特或拿破仑·波拿巴那样的重要政治人物。德拉罗什仔细研究了他的绘画中所包含的服装、配饰和背景,以便准确地表现他的主题。为了强调历史的准确性,德拉罗什过度描绘细节,并以清晰的轮廓完成他的作品。他重视绘画的文学价值超过绘画价值,将文学的方面与历史绘画的戏剧性、叙事性和视觉性取得了平衡。


德拉罗什与摄影术

德拉罗什的名字常因一句“从今天起,绘画已死”而被提及——据说是在他第一次看到达盖尔法照片时的断言,德拉罗什是否真有过这样的表述?有学者在考证后发现,并没有直接的可靠证据证明德拉罗什真的说过这句话,但可以确定的是,德拉罗什在19世纪摄影术刚刚被认知的年代是它的推动者之一,他曾就达盖尔法在艺术应用上的可能性及其对于艺术家的价值写了一篇报告,在其中,他对通过摄影在光线造型研究上的优势来辅助绘画训练大加赞赏,尤其是他本人对于画作中细节描绘的偏好,与摄影作品纤毫毕现的特性亦不谋而合。1839年8月19日,被摄影史铭记的会议上,阿拉戈(Francois Arago)就引用了德拉罗什的这些观点来说服法国政府购买达盖尔法的专利并最终成功,这一天也就成为了摄影术的发明日。在这次会议上,科学家毕欧(Jean-Baptiste Biot)为阿拉戈的报告做了补充,其中也提到他与德拉罗什一起参观达盖尔的“新光绘画廊”的经历。


萨尔梵迪伯爵肖像

或许是受到德拉罗什对摄影术肯定态度的影响,1840年代在他画室接受训练的学生中,很多人在后来成为早期摄影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摄影家,如格雷(Gustave Le Gray)、博索(Alfred Boisseau)等,还有的成为利用摄影术辅助绘画的代表画家,如杰罗姆等。1858年,世界上第一本完全以照片做图示的作品集出版,即《保罗·德拉罗什作品集》。